第二章
大厨张的思绪回到二十年前。
那年六月，他即将从湖北商贸学院毕业，等待工作分配，本市有几家星际大酒店已投来橄榄枝。但他父母希望他回家乡延安工作，离家近，好照顾家人。
这时，他的老师，就是现在的评委鲁大师带回一个大赛通知，准备挑选两组优秀的毕业生代表商贸学院参赛。大厨张，当年应该是“学生张”，和蒋干分别作为组长，各带一组参加这次全省首届青年厨艺技能比赛。
他半喜半忧。喜的是鲁老师看中他，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展现机会，肯定会有利于自己以后的职业发展；忧的是自己才疏学浅，心里一点底也没有。
他鼓励自己，抓住机会先准备着，权当是对自己所学的做个摸底，也是对父母这些年节衣缩食供自己读书花的学费做个交代。至于毕业了工作去留啦，参赛完了再说。
他和同组两位同学及蒋干那组六人一起全力投入比赛。
大厨张在武汉读书四年，作为地道的西北小伙子，最不喜欢的是这里夏季湿热闷人的气候，最喜欢的是吃这里的红烧鱼、清蒸鱼和鱼圆汤。他想设计一个风味鱼系列菜去参赛。
有一天，学生张在给鳊鱼做处理时，鲁老师正好经过，看到他的嘴唇肿得像俄式红肠，笑问：“和谁亲嘴了！”这下他不光嘴红，脸也红了。
老师可不带这么糟鄙老实头学生的！这些天，他除了吃鱼还是吃鱼，不断尝试改进，大六月天里，吃得五脏六腑都上火了，嘴巴肿得老高。
鲁老师嘴上调侃着，心里还真喜欢这个大西北来的愣头青，能吃苦，肯钻研。
对于清蒸鳊鱼，鲁老师得到过大师真传，最有心得。他的师傅当年是江城第一饭店“中华大酒楼”的主厨，六十年代为毛主席做过一道名菜“清蒸武昌鱼”，后来因主席的诗句“才饮长沙水，又食武昌鱼”，让这道菜名扬四海。
他教学生张如何识别什么是真正的武昌鱼，与一般鳊鱼的区别在于武昌鱼有13根半主刺。而只有产于扬子江鄂州的“鳊鱼”才是真正的武昌鱼，它肉质更为鲜美。又讲解清蒸鱼的关键在于去腥，并保持肉质鲜嫩，提示如何在刀法和配料、摆盘上进行创新。
在鲁大师的精心指导和点拨下，学生张顿悟不少，一边继续做鱼、吃鱼，一边研究吃鱼如何不上火。
他有一天琢磨鳊鱼的切法和摆盘，按照艺术对称美的法则，他忽发奇想把原来整条清蒸的鱼，用苏式花刀对称切开，再进一步对称地切成薄块，码在白瓷贝壳盘里，再切些红椒圈放在鱼的脊骨处，遮住鱼骨。
他然后眯着细长的眼睛左看右看，近瞧远瞧。问同学：“像什么？”
同伴说像把扇子。
“嗯！”他点点头。走上前，把鱼头安在扇子的中间，又问，“你们再看，像什么？”
“像，像鸡，展开翅膀的鸡？”另一位说：“凤凰？……”
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呢！大家笑起来。
“像不像孔雀？孔雀开屏。”学生张又切了几个更细的青椒圈上前调整了一下摆放，他擦了擦满头的汗珠，凝视着瓷盘，又撒了一把葱丝，“你们再瞧瞧。”
同伴欢呼起来，“孔雀开屏了！孔雀开屏了！”
弄得隔壁蒋干组的同学莫名其妙，以为他们被这炎热的高温烧糊涂了。
当年，包括鲁老师在内他们谁也没想到，学生张首创的这道孔雀开屏清蒸鱼，历经二十年至今不衰，成为江城各大饭店最受欢迎的一道名菜。
比赛的日子来了，在武汉市职业技术学校的一个大教室里，只记得一溜摆开五六个煤气坛和搭建的简易操作台，心里没底的他像提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，就这样参加了“全省首届青年厨师烹饪技艺创新大赛”。
当年，在鲁大师指导下，他凭着一股执拗和热爱，摸着自带的拿手兵器，默念老师教的烹饪章法，当然啰，还有他自己这些天不停吃鱼吃出的心得，幻想着自己如武林高手小李探花，就一股脑地冲进了比武赛场。
他宿舍床头放着两本书，一本菜谱，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。他梦里一直幻想着像小说里的江湖大侠李寻欢那样，天山飞剑，指哪打哪，人剑合一。渴望有一天也能让自己心与手、刀与形，火与油，色与味合二为一，做个食神大侠，手握特制兵器“小李飞刀”，练就独门秘技，厨艺出神入化，江湖名号“大厨张”！
比赛规定的时间两个小时很快到了。
学生张这组端出了四道菜：一道蒸河鲜“火腿山药蒸河虾”，红白相间，色泽诱人；一道极具刀工，手法细腻，用活草鱼的肉茸做成鱼缔子再下入高汤的“蚕蛹鱼元汤”，晶莹洁白的“蚕蛹”浮在绿琉璃的大海碗里，活色生香；一道萝卜食雕“九头鸟”，楚文化的图腾，羽毛刻得栩栩如生；最后一道“清蒸武昌鱼”，摆盘成一副艳美的孔雀开屏图，令人不忍下箸。
比赛没有设观众席，现场除了评委就是管理层工作人员，不管是评委还是老师都特别和蔼，提问时总是先笑后问，先表扬再提意见。学生张还没跨出校门，对评委和老师毕恭毕敬，向老师问声好都腼腆得像个小姑娘，若能得到老师的赞许，那心情像气球升向天空，幸福得脚步轻飘飘地飞起来。
学生张来自西北延安地区一个偏僻的小山村，母亲是一位乡村小学教师，对他从小严格要求，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。
大学里他以班长蒋干为榜样，努力向蒋干看齐。蒋干除了学习优秀，吹拉弹唱才艺也出色。学生张一开始觉得自己与班长比真是自惭形秽，除了动手能力强一点，其他方面都不如他，的确像个灰头土脸的土鳖。他母亲每月一封信鼓励曾一度苦恼的他，要他不仅看到自己的短处，也要看到自己的长处。
高中班主任也来信引导他，在学校最重要的是学会享受校园生活，多交好朋友，收获自信，练好本领。学成后回报家乡，报答父母，承担自己的责任。
二年级以后，学生张渐渐地在学校的大厨房里找到了自信。他苦练厨师的十八般武艺，还选修绘画和摄影艺术课程，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。他的菜品作业常常让老师惊喜或皱眉，与蒋干能逼真地复制老师教的菜品不同，他总要在色香味某些地方弄点与众不同的小心思。
蒋干后来常讥笑他是，外表无害，内心骚动的冷面杀手！
在等待比赛结果时，学生张看到几位评委在展示台他的菜品前久久审视并低声讨论。鲁大师未发一言，看看评委又看看台下的学生张，神情冷峻吓得本来就坐如针毡，揣揣不安的学生张一会儿功夫上了三趟卫生间，最后一趟紧张得一滴尿也没尿出。
最后的评比结果揭晓：张滔同学这组取得刀工第一，雕刻第一，风味鱼菜第二，摆盘装饰第一的好成绩，可以说是四项全能奖。可把学生张和学校带队老师班主任他们喜坏了，班主任一个劲地揉搓着学生张乱蓬蓬的头发，口中念叨：好样的！好样的！
谁能想得到一个北方娃到南方来读书做厨师学会做风味鱼菜，最后竟得了一个大奖！学生张用刚学会的本地话说：我是脑壳子被门夹了一下（本地方言鸿运当头的意思），运气好！
他领完奖，又跑去一趟卫生间。这次，他是躲在洗手间让激动的泪水尽情地流淌。学生张啕嚎大哭，哭完释怀，他洗了把脸，握着拳头对自己晃了晃，说：“嗨！嗨！大厨张啊，大厨张，这一个多月，条鱼可没白吃喔！”
毕业时，学生张收到了学校人事部门要聘任他留校任教的通知，这正是蒋干期待已久想要的职位，对于学生张却是一个令他无比纠结的消息。
学生张能留校当老师，这次比赛得奖当然给他添分不少，但最要紧的是瘦蒋干的爷爷，学校的资深老书记和顾问，在校长面前推举了他留校任教。
他捋着一把花白胡子，说：一个北方娃儿，能在江城把河鲜做好为学校增光，很不容易啊！这就是学校的一张新名片。借着这个首届大赛，我们学生得的首次大奖，加快推动我校餐饮专业的发展。
我是延安人，吃过小张同学的手擀面、肉夹馍，那就是我小时候家乡的味道。我这个小老乡的手艺很地道，有厨艺天赋，留校后也可以开设与西北传统小吃有关的课程。
据说，蒋老爷子小时候曾经是在革命圣地延安给毛主席放过马的小马倌，老革命了。他解放后从部队转业到中南地区的商业系统工作，后来参与创办了这所学校的前身商业学校，直到从商校的书记位置上退下来。风风雨雨几十年，他是建校的功臣，退而不休，对学校始终充满着热爱。
作为一个南下干部，他虽然是个大老粗，没进过学堂学习，但口碑极好。传说他办学时秉公办事，大公无私，尊师爱生，特别喜欢好学生，爱才惜才。当年，师生们经常看见蒋书记在校园转悠，穿着朴素，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，他把校园里一花一木都管理得井井有条。
蒋干本可以留校当老师的名额，就这样被落实到张滔同学头上了。原本在父母的催促下，犹豫着要不要回西北家乡发展的学生张，经过两天一夜的思想斗争，他说服父母，顺势伸出大脑门，又让“门夹了一下脑壳子”。
其实，当鲁老师和班主任找他谈话，说学校想留他当教师时，他当时愣了半天，以为自己听错了，接着喜出望外，高兴得叫起来：太好了，真的吗？！再接着，他又垂头丧气地低下头，大脑门子摇得身旁的人发晕。
这神情比变色龙变得还快！弄得两位老师你看着我，我看着你，又一同盯着学生张，满脸困惑。
原来毕业前夕，她母亲来信说他父亲年后刚动了一次大手术，身体一直虚弱，整天病恹恹的，根本干不得地里的庄稼活，希望他回老家就近找份工作，好照顾家庭。他妹妹还在读中学，家里急需一个顶梁柱。
学生张一心想替母亲分忧，可又舍不得这难得的留校当老师的机会。受母亲影响，当老师曾经一直是他儿时的梦想。后来阴差阳错没被师范学院录取，进了商校学厨师。他父亲听说他去大武汉学厨师倒是很开心，说学厨师好，将来开个饭店能挣大钱！
他以为这辈子已经无缘教师了，便死了心。没想到现在学了厨师还可以有机会去做老师，而且还是大学老师！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肉夹馍啊！好似一台扔在角落里落满灰尘的备用发电机，接通了电门，突然轰隆轰隆转起来，瞬间点亮了他内心埋藏多年的理想。
妹妹甚至在信中说，妈妈为他相中了一个她同学的女儿叫秦月，也是今年毕业，延安商校学会计的，长得可甜了，哥哥应该见过面。妈妈说两家知根知底，就等哥哥毕业回来安顿好了去相亲呢！妹妹信里还说，妈妈怕你不回来，将来娶个南方女孩作媳妇，一个要吃面，一个要吃米，那样搞不到一块去，哥会受苦呢！
“去，还是留，这是一个问题”，对21岁年轻的学生张来说，这确实是个左右为难的人生选择题。一头亲情、责任，一头理想、事业，孰重孰轻，何处何从？
学生张把自己进退维谷的难处说给老师听。当然他没好意思提回家相亲的事。
年轻些的班主任哈哈大笑起来，说：“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？这都要纠结半天吗？！你一个读了大学的男子汉不要再用你妈山沟沟里的思维想问题，你业余兼职厨师，多赚些钱让你妈雇人种地，不就结了嘛！”
鲁老师却平静地说，人生会面临许多选择，每到十字路口就会犹豫不决，很多人都是这样。有舍有得，难以两全其美。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是要遵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。你回去认真考虑两天，夜里躺在床上，安静下来好好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。你决定好了再找我们。
学生张第二天清早睁开眼就从床上一跃而起，身下的草席上一摊汗水，他顾不得去冲凉，光着膀子就冲下楼，找到最近的电话机，生怕多耽搁一分钟他就会改变主意，立即打长途电话告诉母亲，他要留在武汉当老师！
方芳赞赏
